8 年前,也是这个阳光明媚、不燥不热的五月份,确切地说是五月一号:国际劳动节。趁着节日,我和母亲带着我外甥去了一趟动物园。其实对于我来说,并没有什么节日的气氛,只是我下意识地觉得应该带我妈出来散散心,因为前一天她刚和我爸办理了离婚手续,结束了 20 几年的婚姻关系。而那一天的相处,我竟发现外表看似懦弱的母亲,其实有着一颗最纯朴、最不惧世俗、坚强的心。以至于这么多年后,我还记得那天那时的心境。
这一出离婚闹剧由来已久,那年的 4 月 30 日下午,我带着他们进去民政局,一个小时后又从民政局出来,感觉就像是在排演一场戏,而这一幕整整晚了六七年。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,我爸就三番两次闹离婚。那时我住校,他翻过学校围墙找到我,欲言又止,而后又声泪俱下地告诉我,他想和我妈离婚。眼泪是他最拙劣的表演,他以为我会配合他演戏,但我没有,我说:“我知道了,你走吧。”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他只讨没趣,就又翻墙出去了,连一点生活费也不给。
他哭,经常性地哭。我知道他是对我好的,但这种近似功利性,又企图讨好的行为令我非常反感。离婚的时候,他哭,企图营造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;我结婚的时候,他哭,让别人感觉他一副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的形象;我们问他是否因为赌博输了很多钱的时候,他也哭,一副子女不孝、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。除了哭 , “事后邀功”,他对这个家庭没有过贡献,不明白的人看了于心不忍;明白人如我,看了只像哑吧吃黄莲。
相反的是,我妈从来不是一个能说善道者,她不反驳,不去争取,对一切都是逆来顺受。但这是她的人生哲学,她就像一只乌龟,意识到伤害时就缩进売里,不过这也只是她能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,而她又会不动声色地探出头来,不求回报地给予她所爱的人需要的帮助。当父亲和她吵架往院子里不停地摔碗时,她不说话,只是过后默默地收拾残局;她实在忍无可忍时,就拎起一个水壸,躲在村子后山的树林里,直到听到我和我姐满山坡地找她时,她才出来;她非常节俭,却舍得在我14岁生日时给我买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蛋糕,从此以后每当我生日时她都要给我打钱让我吃一顿好的,这成为了她的惯例;在知道父亲把卖谷子的钱拿去赌博,又谎称口袋破了一个洞丟了钱的时候,她甚至不去置疑他。
以前,我常常怪她为什么如此软弱,为什么不管管我父亲,她只是说“连你爷爷都管不了”。当时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管不了,直到我开始在朋友圈抱怨我父亲种种恶行,别人跟我说“你为什么不管管你父亲”的时候,我才恍然大悟。就如同我知道他的眼泪是种廉价的表演,却不捅破一样,他可能也意识到,就算我识破他种种恶行,却也拿他无能为力。他越是企图通过眼泪淡化我对过去的种种回忆,明白他的“良苦用心”,我就越是记得真真切切。我所举的事例,都是烙在我身上的成长经历。我记得那时因为没钱交学费被老师罚站,而他却在赌桌上把钱挥霍掉;我也记得房间屋顶漏水,没地方睡觉,我赌气离家出走,他却无动于衷;我也记得他为了研究六合彩的走势,费尽心思特地买了电视安装了卫星信号,却从不肯为我付学费......最后我才明白,当人对一件事一个人失去了仅存的信心时,他也就没有努力的动力了。
于是,我妈就是如此。表面上,她像是屈服于男权的受害者。她安安静静地和我爸生活了几十年,日子贫苦,惟我爸是从,将所有的收入都上交给我父亲,而她安静的骨子里,却有着勇于面对生活任何变故的勇气。在动物园里,我问我妈,为什么要和我爸离婚。她说,不是我要离的,是他要离的。离,她可以接受;不离,她亦能过得下去。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,我认为她或许会对未来感到迷茫,或许会不小心流露出她沮丧伤心的一面,但她没有,一如往常的平静。她甚至没有向我爸要一公钱,也不要任何资产,离了就离了。
她这一点令我非常佩服。人到头来,终归是要自己一个人的。如果不能习惯与自己相处,又怎么能坦然地去无条件地爱别人。我从没有见过我母亲流泪,她甚至没有参加我的婚礼,因为她怕我父亲不高兴,她怕我钱不够,只是默不啃声地将钱给我。父亲那挂在嘴边的爱,在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八年过去了,我仍记得我妈离婚后第一天,她无畏无惧,对于她来说,那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个日子,只是我自己硬要加给它太多意义,她还是像往常一样,需要照顾我外甥,需要照顾我,而她自己是无关重要的。
八年后,在母亲节当日,我远在马来西亚敲下以上这段文字,我无意贬低我父亲来拨高我母亲的形象,所有的思绪都有迹可循。我想给我妈发一条短信:“妈妈,我爱你”,但她会觉得煽情,会骂我脑袋坏掉,而是我用马来语给她发了条:“lbu,sayasayangkanmj”。有些话,我明白就好,有些事,你知道就好。
Ibu, Saya sayang kamu. Mum, I love you.
妈妈,我真的爱你!